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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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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弘維面前桌上攤著十幾份報紙,最上面的就是顧茗所寫的《災區見聞錄二》,他一巴掌按在一張照片上面,頓時把那個礙眼的坐在浮屍面前張嘴無聲嚎啕大哭的小孩子給遮住了,然後對著下面的官員大發雷霆:“到底是怎麽回事?

容城公子的《災區見聞錄二》的視角點很是新奇,她關註的全是災區物價,從災民每日的食物飲水及災後各種物價的瘋長,價格偏高到離譜,令人瞠目結舌。

不少人都知道滬上派來的防汛主任景金親臨一線指揮救災,卻沒想到自從他來到防務局,連防訊麻袋都漲成了一塊五一個。防汛部派發的糧食都是雜豆沙子,且數量有限,大量災民處於饑荒之中,隨時有人倒下去。

災區有位縣官精明實幹,帶領本地青壯救人,然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糧食不到位,很多青壯都要撐不下去了,更不必提老弱婦孺。而有些餓極生亂的青壯災民已經開始鏟富濟窮吃大戶,滋生匪患,連當地官員也無能為力。

與此相反的是金器古玩的價格便宜的驚人,開始在災區流通,並且很得防汛主任景金的青睞。於是不少家中曾經有祖傳文物的人家為著糊口都趁著黑夜前往防務局找景主任。

容城公子采訪了不止一例百姓,並且將景金收購古玩的價格公諸於世,在文末才感慨了一句:“景主任真是發財有道,送他前來救災倒是浪費了人才,實際上應該送他去中央政府做財政部長,相必距國家富強不遠矣!”

《申報》還隨文章刊發了相應的照片,比如駐紮在高處的防訊部貼出來的公告,還有坐在擡椅之上視察災情的防訊主任景金腆著肚子的照片,而擡著擡椅的兩名傭工衣衫襤褸,面黃饑瘦,身後不遠處還有未及掩埋的屍骨。

若在平日大約也不會有什麽人置喙,窮富差距太大,但是值此大災之年,餓殍遍野,屍骨滿山,身為防訊主任的景金這副樣子就有點刺眼了。

新聞稿發表之後,輿論嘩然,群情憤憤,都在指責軍政府派去的賑災官員只顧著中飽私囊大發國難財,卻不顧災民的死活。

盧弘維一直努力經營的滬上軍政府形象因此而一落千丈,恨不得派人把景金逮回來槍斃。

下面官員面面相覷,都很想找個借口溜走,還有人使眼色想讓郭金川解圍。

郭金川狀如縮頭鵪鶉,堅決不做出頭的椽子。

唯獨盧子煜敢於直面親爹的怒火,向親爹解釋:“我已經警告過《申報》主編黃鐸了,沒想到這位黃主編脾氣倒是挺犟,居然跟我頂著幹。”

盧弘維能因為言論而做出下令逮捕前《社會日報》主編江白水的命令,本質上就不是什麽開明人士,更何況容城公子的報道的確讓他火冒三丈:“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去做。”他指派盧子煜全權處理此事。

此前,《申報》牽頭勸捐的第一批援助物資已經由中華紅十字會隨車押送前往災區,後續的各種捐款捐物還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每日都能在《申報》看到捐款的感謝名單。

盧子煜也有些為難:“父親,現在批捕黃鐸就怕引起民眾反感,還會中斷捐款活動。”

“明的不行,難道不能來暗的?”盧弘維反問。

盧子煜等的就是這句話。

六月三十日,容城公子的《災區見聞錄三》發表之後的傍晚,《申報》主編黃鐸在回家的路上被暗殺身亡。

滬上報業人與文化圈名人震驚不已,連各學校的學生們都為此而走上街頭游行,為黃鐸喊冤,要求軍政府嚴懲兇手,社會各界名人呼籲給新聞報界人應有的尊重與寬容,讓大家能從報紙上了解到真實的、正在發生的事情,而不是掩耳盜鈴,渲染虛假繁榮,麻痹民眾。

還有別家報紙半含半露的猜測黃鐸之死與軍政府有關,認為《申報》的報道有損軍政府的顏面,惹怒了某位政要,這才遭到了暗殺,並且抨擊滬上軍政府的黑暗,有報館開始悼念直言不諱的前《社會日報》主編江白水,並且把黃鐸與江白水都追封為時代的勇士,報界的喉舌。

當然,連帶著寫出《災區見聞錄》的容城公子也遭到了一致的褒獎,認為她已經從一位女權鬥士上升為報業良心,從致力於喚醒被封建枷鎖禁錮的女性群體轉而直面普通民眾的淒慘境遇,其新聞稿比之檄文也是不輸分毫,同行的一批記者們的新聞稿拿出來與之對比,無論是視角,新聞的深度與廣度都遠遠及不上容城公子。

她甚至被滬上報業同仁及文人圈子裏認定為“新時代女性的楷模,有敏銳的洞察力以及一顆悲憫濟世之心,是報業奇跡”,各種讚譽加身,狂湧而至。

還有人為她的生命安全擔憂,認為黃鐸遭遇不測,只恐容城公子成為下一個目標。

身在災區的顧茗對此一無所知。

她喝一口搪瓷缸子裏渾濁的開水,感謝老天終於在連日大雨之後終於放晴,就連這開水也還是盛儼想盡了辦法弄來的柴燒出來的。

來時腳上穿著的一雙皮鞋早就被泡的不成樣子,身上的錢也全都捐了出去,雨靴還是盛儼掏錢高價所購,為此她特別不好意思,再三向盛儼表示:回滬取出積蓄就還他。

盛儼楞的時候比較楞,事關自家少帥的終身,精明的時候也是不可小覷,連連拒絕:“顧小姐不必麻煩,這些錢都是來之前少帥給的,他說要屬下打點好顧小姐的衣食住行。顧小姐如果實在想感謝,還是去謝我家少帥吧。”

顧茗:“……”

有時候她都要忍不住懷疑自己的記憶力出了錯,過去存在於她記憶之中那個自大狂妄的直男癌馮瞿是她臆想出來的,後來這體貼周到關心她的馮瞿才是真實存在的。

改變巨大,幾不敢相認。

她穿著雨靴,身上是短袖跟褲子,頭發紮成了辮子垂在腦後,還戴著鬥笠,活脫脫一個河邊的鄉下丫頭,挎包裏背著厚厚一疊文稿與紙張,往災民身邊紮堆,認真傾聽他們於災難來臨之時的聲音,含著熱淚熬夜寫文章。

公西淵與她在災區重逢,就見到她這副模樣,對著她曬的紅彤彤的臉蛋不由失笑:“阿茗,你怎麽搞成了這副樣子?”

這位留洋派的先生來災區,竟然還穿著西裝馬甲,只不過衣服已經皺巴巴的,上面全是泥印子,皮鞋也早被泡壞了,領帶不見了蹤影,唯有胸前的相機被珍視的掛在脖子上,時時護著。

顧茗指著他被泡開的露出腳趾頭的皮鞋大笑:“你好像也不比我好到哪裏去嘛。”

兩人都頗有種“五十步笑百步”的感覺,再加上重逢的喜悅,倒是將連日來的沈郁悲痛之心給吹淡許多。

公西淵是隨著中威輪船的捐款物資前來災區的,怕有人貪汙,少東家親自坐鎮押運,順便現場采訪寫些新聞稿回去,兩人才有此一遇。

中威輪船的捐款物資直接送歸紅十字會調派,公西淵便拿著相機隨處走走,見到顧茗之後習慣性向她討要稿件:“快拿來給我看看你寫的稿子。”

顧茗打開挎包,將一沓稿子遞給他,兩人找了塊大青石隨意坐了下來,誰也不比誰幹凈,早就不講究了。

公西淵低頭看稿子,顧茗便拿出筆記本隨意的寫寫畫畫,等到看完她的稿子,便有幾分自暴自棄:“你的新聞稿珠玉在前,我都不敢再下筆寫時評了。”

顧茗撐著頭笑:“公西,你這可是謙虛了啊,我這次只寫了新聞稿,時評可沒敢下筆。怕一時不小心憤世嫉俗,寫出太過激憤的東西出來,影響我寫新聞稿的客觀公正性。”

公西淵雙目放光:“要不……你寫幾篇時評給我,我帶回去發表?況且據我所知,滬上軍政府的寬容度可比不上容城軍政府,當年的江白水之事無人不知。”又忽而憂心忡忡:“阿茗,我總覺得你這次的稿子打了軍政府的臉面,會不會為自己招來禍?盧家那對父子心眼跟針鼻管似的,你可要小心一點。”

彼時的顧茗一心一意都在災區民眾身上,對這些也不甚在意:“我不能憂慮盧家父子的心眼就什麽都不做吧?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況且我一個寫文為生的人連要寫些什麽都再三顧慮,人生哪還有什麽痛快可言?”

面對災民絕望的眼神,滿道浮屍,她失戀的愁苦也變的無足輕重了,並且思想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變的豁達通透,全都想明白了。

萬事隨緣隨心,珍惜當下。

公西淵笑道:“你現在活的可真通透,跟塊兒水晶似的。”他隨便翻動稿子,卻在最後一頁的背面看到數行密密麻麻的字,不由讀出聲: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面。

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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